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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三章 尾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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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朗步入寢宮時,恰巧禦醫們仍在,三位杏林高手見他駕臨,無不神情惶郁。

心頭一沈,無需開口相詢,李朗已知回答,只是他猶忍不住問道:“還是沒有起色?”

首席默默搖頭,看皇帝憂思浮於言表,躊躇片刻,又道:“毒性雖無法根除,好生靜養,佐以滋補膳飲,當無性命之憂,只是……只是切不可再勞心傷神,損耗元氣。”

這話他卻已不知重覆過幾回,明知無益,卻仍得一而再,再而三。

李朗點頭,勉強笑應:“朕知道了。煩勞幾位禦醫,你們退下歇息吧。”

他緩緩行至屏風後,照料的內侍紛紛向他下跪,他揚一揚手,內侍們無聲地離開,而他卻並未上前,數步開外,目不轉睛地望著床上的那人。

不過短短半個來月,人不勝衣。

原以為他睡著,不想卻睜了眼,李朗見趙讓兩肘撐床,意欲起身,忙上前將他按住,柔聲道:“你躺著!”

趙讓苦笑:“扶我起來,再躺下去真要變廢人了。”

他忽而一頓,微嘆一聲,“或許已然是廢人了。”

李朗氣息登時一窒,趙讓覺察到了,不再作聲,只把手攀著李朗的肩頭,李朗適時地攙住他,小心翼翼地扶下床來。

趙讓長舒口氣,看向李朗:“我想出去走走,陛下禦意如何?”

李朗笑道:“我不許,你就聽麽?”

兩人相視而笑,李朗又道:“今日陽光正好,我陪你在後園走走吧。”

他喚入內侍,取來一件狐裘,給趙讓披上,趙讓卻遲疑著問:“你已無事了?”

距午門劇變已有半個來月,這段時日,李朗堪稱宵衣旰食、日理萬機,太上皇與太後同時薨逝,江湖朝野,一片震蕩。

群臣大多惴惴,戰戰兢兢如履薄冰,然曾將兩位兄長趕盡殺絕的李朗這一回卻展現出天大的仁慈寬厚,他只將謝濂等士族大家的尊長下獄,流徙抄家,並不曾施夷族之刑大開殺戒。

感激涕零的臣子們,再次向李朗跪拜山呼萬歲,僥幸得存之後,重振旗鼓,各安其位。

相較待文臣的天恩浩蕩,禁軍的整飭則倍顯風驟雨急,霜冷冰寒。

魏一笑經這一事,身形也減了一圈,他日夜不怠,除主事者外,凡有官階而依附之人,一律斬殺無赦,一時間人頭滾滾,血流成河。

不消半個月,禁軍內掌兵者便替換過半數。

成王敗寇,無人可免。

邊境北梁國趁東楚內亂之際大舉進犯,戰局膠著,依照往年經驗,這場戰事要持續到開春,冰消雪融,草長鶯飛,久攻不下的話,北寇便會撤退。

李朗收拾完殘局,又忙於督促兵部、戶部的糧餉輸運,以及武備的趕制。

擔盡生前事,何懼身後評?他無暇考慮後世史書將如何為他立傳,殘暴狠戾也好,荒淫恣為也罷,現世生存之局已足以耗盡他的心力——無論是東楚,還是趙讓。

局勢初定之後的某日,趙讓毫無征兆地吐血倒地,禦醫看診之後,俱言無根治之法,唯調養可保命而已。

李朗貴為天子,生殺予奪習以為常,卻難與天抗命,目睹心愛之人一日一日地憔悴,從英姿勃發,至人較黃花瘦,無可奈何。

他夜夜與趙讓同床夜語,就怕哪日不慎,此生此世,無處再覓行蹤。

起先趙讓依然堅持,既然今後都難再隨心所欲馳騁縱橫,兩個小兒女又已平安無礙,與其茍延殘喘,莫若舍此殘軀,為李朗澄清汙名,還他一個聖德皇帝的形象。

李朗也由最初的默不作聲,到最終的爆發:在僅有兩人的寢宮中,他將短刃塞入趙讓手中,淡淡地向他道:“你下次若再開這個口,不妨直接從我身上剜塊肉吧,或是直接將我殺了,也是成的——記得多捅幾刀,省得沒死透,反而折磨。”

趙讓對李朗這番玩笑似的輕描淡寫,沈默許久,收下了刀,卻從此不再提及此事。

生死當前,許多坎坷便已無足輕重。

譬如葉穎,對她和她族人的處置,李朗不再窮追不舍他們的叛亂,他容忍親手射傷的葉穎在金陵待到傷愈,再安排了趙讓和其子女與她告別,送至城門外。

葉穎果然是蠻夷女子,不通事理,不講君臣之道,離別前夕,執著見李朗一面,只為親口問一句:“漢人皇帝,你真能好好待他,好好待我的族人?”

李朗道:“一言九鼎。”

他甚至隱隱約約明了,趙讓當初不願違背與這女子盟誓的緣由,她竟能硬下心腸,將己身所出的一雙子女留予趙讓,形單影只地返回南越。

兩名稚童既有漢人血脈,自是留在父親身邊更可如魚得水,只是天下有多少為母之人忍得為兒女前程而割舍血脈至親?

她之決絕,李朗深佩,卻也不得不慶幸,趙讓終究未擇她而離去。

趙讓的妹妹長樂,也由魏一笑的部下救回,她安然無恙,卻在不久之後,發覺已有身孕,更不幸的是,腹中胎兒竟是謝濂的骨肉。

饒是如此,長樂卻久跪於趙讓跟前,苦苦哀求兄長允許她將孩子留下,她的眼淚所向披靡,縱是趙讓,也終成敗軍之將。

那孩子尚未落草,眾人已有定論:只認母而不知父,承襲趙氏宗廟,祭趙家祖先。

一切似乎塵埃落定。

提及宗祀,還有一事也讓李朗既意外,再一細想,又覺似乎在情理之中,那便是趙讓所透露的李銘身份。

那在冷宮中成長的少年,不但是男兒身,竟然還大有可能是自己的手足兄弟,李朗直到此時,才徹底恍然大悟,那子玉的勃勃野心:若太上皇覆位得遂,李銘便大有可能冊封太子。

此人在事後卻消失得無影無蹤,即便大崇恩寺的爪牙也不曉得其去向。在李朗看來,一個與他有相同血脈的兄弟,莫提什麽同氣連枝,根本就是個必須消除的隱患,他一時忙於政務而懈怠於追查父皇的下落,終究釀成了今日之禍,若非趙讓,他只怕要去與閻王爭位了。

多年前義無反顧救他一回的少年侍衛,再一次幫他穩住了皇位,興許此生此世,便註定要欠著這人的,無論如何也還不清。

趙讓知悉,卻只讚成尋回李銘,他的建議,是接納李銘,以皇弟身份,封王加爵。

“那孩子本性不惡,大義猶存,又是皇族血胤,你經此變,正亟需左膀右臂,他於能力心性上,都是可塑之才。”趙讓道,遲疑須臾,低聲續言,“不然就由他天高海闊吧,留他一命?”

李朗只有回答:“先將他找到,後事後議。”

無事了嗎?

奏折堆積如山,李朗不是事必躬親的君王,且年輕、精力旺盛,日落時分仍覺困倦,而不得不強打著精神。

只是如今不管什麽事,都不若陪伴趙讓重要,李朗看著一旁默默無言的趙讓,陽光撒在那張他熟悉親切的臉上,分明的輪廓外,五官卻仿佛蒙著一層如夢如幻的薄霧,他心中的悲慟愈積愈深,卻得極力自制著,不能流露出半分,兩人並肩相挨地走著,這已是成全了他最初的夢想。

李朗神思浮游,一時沒聽見趙讓的開口,直到趙讓倏然停了腳步,他才恍然回神:“怎麽?”

趙讓凝著他,欲言又止,少頃輕嘆了口氣:“我適才說,那大崇恩寺內,只怕還有更深的秘密——你不是說沒能尋到那一批刻著‘卍’字的樂器麽?我這段時日百無聊賴,天天在琢磨,雖不敢肯定,也難以確證,但只怕……我在寺廟中所見到的住持,與那日現身的太上皇,應非同一人。”

“什麽?”李朗訝然,他敬鬼神而遠之,從未正眼打量過那老僧,如今聽趙讓一說,竟不禁毛骨悚然,脫口驚呼,“難道父皇還在人間?”

趙讓不置可否,將曾見老僧頸上縫痕之事講出,反問:“你可曾留意到這一異狀?”

李朗冥思苦憶,最終搖頭,道:“那屍身我也親自看過,雖沒有仔細,但要是有這非同尋常的痕跡,我當能察覺得到才是。”

“那就是了。”趙讓沈著漫聲,“我雖不知先皇為人,然從他所行之事來看,他似擔不起謀劃這等大事之責。以你所見呢?”

李朗不覺攜住趙讓的手,兩人默不作聲地同行了一段,他方長嘆一聲,開口道:“你是指,此事並非父皇主使,背後另有其人?而那死在午門的父皇,不見得是父皇的真身?”

“我並未想透,那人究竟是不是先皇,全天下能做定論的只有你。”趙讓瞥了眼李朗,他猶豫了許久,到底把大崇恩寺那老僧關於李朗的身世之迷說出口,這事雖真假難辨,但他終究存了點點私心,不願因太後之死而讓李朗心有芥蒂。

李朗未曾想到這看似勝負已分的棋局非但並未結束,內中還大有乾坤,怔然片刻,喃喃道:“難怪她一直不與我親近,原來我不是她親兒……”

他神色一正,又道:“若主謀者不是父皇,又會是誰,又能是誰?”

“總是與那刻有‘卍’字的樂器有關。”趙讓神色間露出疲態,李朗見狀,交握的手掌稍稍用力,輕聲笑道:“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管他背後是什麽魑魅魍魎,你我總能對付得過去。”

趙讓垂下視線,目視著李朗頸上懸掛的佩玉,微微一笑。

數月之後,正值冬末初春,北方戰事一再吃緊,李朗不顧群臣反對,執意親至邊境,犒勞衛戍。

東楚軍士氣大振,連連告捷,卻恰在此時,從北梁傳出了匪夷所思的流言:李朗並非李冼的親子,他本沒有資格承襲大統,真正的神器之主,還在北梁。

李朗聞聽之後,僅付之一哂,他見局勢已穩,便行班師回朝。

趙讓經不得舟車勞頓,並未跟隨北上,這短暫的分離,令李朗在夜深人靜之際,時常輾轉反側,無法成眠。

孰料他人尚未回到金陵,卻無比震驚地得知,趙讓再一次地失蹤了!

李朗借整修宮殿之機已將整個宮城近乎掘地三尺,找尋前人留下的密道,趙讓這一次又是怎麽消失的?

一回宮中,他不顧一切,心急火燎地沖向承賢宮內,親自尋遍所有地方,卻只在寢宮內的書案上,見到趙讓留下的一紙字跡:鴻飛冥冥,弋人何篡?

李朗癡癡地看著那八個風骨瀟灑的大字,不覺淚流滿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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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濂清楚他已一敗塗地,他已失去所有,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。

李朗留他一命,將他逐至嶺南,既是無上的仁慈,又有極致的惡意。

但謝濂是決心活下去的,即便是身遭如此厄運,他也沒想過主動尋死。

他並未料到,他的一生,會斷送在臭氣熏天的囚牢中,而送他一程的人,竟是他送入宮中的——

女兒。

前往嶺南的前一夜,全身縞素的謝蘭捧著木制的酒盤,上面放著一個酒壺,兩個酒杯。

在謝濂驚恐萬狀的大叫中,她向父親拜倒,磕頭如儀,她已不再是皇後,無君臣,而有父女。

“父親,”她笑著,“女兒孝順,千求萬拜,才得陛下首肯,親自送您上路。”

謝濂聽得這話,方知謝蘭竟然沒死,他大喜過望,自忖李朗到底還是念著舊情,就要開口懇求謝蘭,再向皇帝求情,謝蘭已然將兩個空杯斟滿酒,含笑道:“女兒茍活至今,就為與父親您同飲一杯金屑酒,黃泉路上,女兒還將盡心盡力地伺候您老人家。”

“你!”謝濂難以置信地瞪視著謝蘭,憤怒已級,須髯皆立,“你這叫孝順!”

謝蘭輕笑:“吾父欲害吾子,若不孝順,又能如何?父親,嶺南太遠了,客死他鄉,到時候誰為您送終呢?您且飲下這酒,女兒即來陪您便是。”

謝濂盯著謝蘭手中的酒杯,渾身顫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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